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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请你相信我的忠贞,爱人同志(E版) (4 / 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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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“不幸中的万幸、不幸中的万幸……那日子,哪有什么幸可言呢?我能和他见上一面便已是莫大的幸运,”隔了好一会,乔玦才低声道,“有一次我早早做完了出版社的工作,脑子里一直想着非到亚岗农场去看他不可,市区到郊区的农场有一段路不通车,我走山路去,一路上全是荒草野树,要在没过人膝的野草里走好几里。我走了一个钟才到农场,遇到几个看起来像干部的同志便问彦石在哪,他们一时想不起来有这号人,我就报了彦石医院的名字,说是那里下来的王彦石教授——怪我太急,忘了改口,竟还以为他是教授。劳教干部们听我管一个右派叫教授都笑了,哦,右派家属来了。他们大约以为我是彦石的弟弟,一路上告诉我家属探视劳改犯不是见面一抹泪便算了,要以家属身份犯人劝诫服从场规、认真劳改,这样,他才能改造成一个对人民群众有用的新人。干部们一面说,一面带我去接待室,谁能想到路上居然刚好撞见了彦石。他在推粪车给地里送粪。我看到了他,他也看到了我,他愣了一会,最后把头低了下去,不敢看我。我们就那样隔着田埂站着,谁也没说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走了,我倒学会做菜了,以前煮饭都不知放多少水。此后我每个月去探视他两次,原本想带个食盒去给他送饭,幸好霞织点醒我别带太多,她的爱人是干部,认识一些劳改农场的指导员,懂得多。她同我说:‘你想想,一个老右配好饭好菜么,小心有人给他穿小鞋,同监舍的人也排挤。’所以我每次都是将几个包子藏在外套里,见面便偷偷给他吃了。偷偷给他带些吃食,也得给干部好处别人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每回都要给管教好几根烟。有一次一个朋友接济了我一小包白砂糖,那年月白糖是多么贵重的东西,我哪里舍得吃,把一整包糖都拿去和面给彦石做了馒头。馒头是甜的,他吃一口便尝出来了,说什么也不肯再吃,非让我也吃,我们就在接待室面对面吃那两个甜馒头,整包糖都和进了面里,那甜味差点没把人腻死。彦石的知识水平比场部医疗室的大夫们高一些,农场干部家属有时候也暗地里找他看病。有个好心同志看完病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两个鸡蛋,他要把那两个鸡蛋留到我下次来时给我,结果鸡蛋就被他给放坏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后来农场大约是看他表现好了,有改造好自己思想的希望,便不让他推粪车、运垃圾了,让他下地插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劳改农场有警卫看守,探视结束,犯人回去干活,只能远远地再望几眼,乔玦道。入了秋,劳改农场的水田里黄的黄、绿的绿,几栋灰蒙的建筑上漆着金红色的大跃进宣传画,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;人可以让地球服、海洋降,强迫宇宙吐宝藏”——然而草鹡鸰只是在田间飞过,水稻只是在风里招展。他的眼中不过映着稻丛中挥着镰的一个模糊身影。

        乔玦平静地道:“六零年的时候他刑期满回了家,原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,无奈粮食吃紧,家里实在没多余粮票上国营饭店。厨房还剩一小把面,我就烧开水煮了碗面和他淋豉油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关珵直默然许久,时代的暴雨降落之时并不会在乎个人的意愿。苦难、浩劫、压迫,诸如此类的词在他腹中打着转,可他到底只说了一句:“那日子好过一点了么?他回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的确是好过一阵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即使每天定额一斤口粮、半饥不饱,天天吃着双蒸饭,也算好过一阵。六零年王彦石又回了原单位,但毕竟劳改过,医院对他有了点顾忌。他不再像从前一般没日没夜穿梭于手术室,反而常常闲在家里,可他像看不懂院领导脸色似的,先是把自己劳改时打腹稿润色了的论文递上去,又自愿把配给他的每月三十斤的口粮定量再减两斤,处处显得他这劳改犯比医院干部还先进,终于被人家放了个大长假。乔玦摇了摇头:“他赋闲在家比以前忙得脚不沾地好,我总怕他在医院又说错什么话。那时候不说话不表态不行,说话表态说不定也不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原以为他闲下来会很不适应,谁知他很快便找到了新的乐趣,想学弹钢琴。每天晚上喝完那二两米煮的粥水我就教他怎么弹琴——他弹得可真差,简直没办法教。一开始我只是弹给他听听作示范,可到后来那钢琴就全变成我一人在弹了。我们天天在家开我个人的小型音乐会,他给我当听众,”乔玦面上露出缅怀的笑,“以前读书那阵我弹过贝多芬的月光,他说他最钟意听那首,只想听那首。真是个怪人,有谁只爱听一首曲子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烟似的雨被冷风挟着,点滴打在窗上,丝丝缕缕也错落出些韵律来。隔着雨迷蒙的窗,仿佛就此将外边的世界也隔开。人间愈发的金红炽热,口号洪一样此起彼伏着,那浩浩的红的海洋,激辣辣地刺激每一个人的心神,合上门才能回归到一个浸凉宁静的世界。十八甫路那座三层的竹筒屋内唯一的响动只有音乐,琴音如流,在水仙的幽芳中淌着。月光奏鸣曲第二乐章在那音乐的细流中奏起最多,轻快的旋律像一个温存的笑般漾在二人之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关珵直似已对乔玦接下来的话有所预感,他十指交握着,道:“李斯特形容第二乐章横在第一和第三乐章之间,就像两个深渊之间的一朵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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